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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把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北京大学,他把最成熟的学术带给了南开。前者是自我选择,后者则有些无奈。被誉为“北大舵手”的历史学家郑天挺,如果他还活着,今年整整110岁。 

 

1948年,是当时大知识分子的生命关口,他们需要做出选择:留在大陆,还是离开故土。离开北平的最后一架飞机飞走了,郑天挺选择了留下。

1952年,是郑天挺人生更大的关口,不过,这一次没有选择,他必须离开曾经为之服务了28年的北京大学,到南开大学历史系去任教。

北大不仅仅是郑天挺的服务之地,更是他的母校。郑天挺对于北大的感情,一生系之。从北大到南开,对于郑天挺来说,是真正的“人生逆旅”。

“抡才”与“沦才”

   郑天挺于北大结缘始于1917年,那一年考入北京大学的时候,他大概没有想到,他之后的人生岁月会如此紧密的同这所大学联系在一起。

其时,蔡元培出长北大不久,提出了被后人时常征引的八字办校方针:思想自由、兼容并包。在蔡校长的网罗之下,单是文科,就辜鸿铭、刘师培、黄侃、陈垣、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蒋梦麟、胡适等人。这一大串熠熠生辉的名字,在当时,涵盖了中国与西洋,兼容了激进与保守。

朝夕相处的是这样的学术群,日夜呼吸的这样的学术空气,不仅让郑天挺成长,也影响了他的一生。

让郑天挺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件小事,为防止考生中暑,当时的北大考场,每个教室都放有一块天然冰。

1924年郑天挺任教母校之后,郑天挺不仅对学生关爱细微,在学术上更是体现了“思想自由”的北大校格。

“ 何先生——”1944年的夏天,还在西南联大读书的历史学家何炳棣,穿过联大新校舍大院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。何炳棣回过头,叫他的是郑天挺。

“清华留美考试的结果一两天内就要公布了,现在讲话已经没有嫌疑。明清史那门题目是我出的。”郑天挺说。

看着何炳棣满脸的疑惑,郑天挺说出了在心中隐藏了很久的一件事。阅卷时,郑天挺发现一份奇特的答卷。对于比较容易的题目,比如同光之际有哪些人主张改革,答得不好;但两个重要的题目(明太祖开国规模和雍正一朝多方面的改革和建树),不但答得好,而且颇有创见。根据对学生的了解,郑天挺觉得,这份考卷应该是何炳棣的。

“你自己打多少分?”郑天挺笑眯眯地问。

五道题目三道答得不好,而且还是史实性的问题,放在今天,肯定分高不了。当时的何炳棣也这么想:“只能打四五十分。”

“你考了74分,最高分。”听到郑天挺的话,何炳棣才千肯万定:今番考取了!

极力保持住表面的镇静,何炳棣和自己的师执开起了玩笑:“那么您一定不是按每题20分客观原则打分的。”

郑天挺提高了声音:“那当然喽!留美考试是国家抡才大典,如果按照客观原则打分,那不就变成了三点水的沦材大典了吗?!”

当然可以说国民时期的学术制度建设“不客观”,但是大师独特的学术眼光是客观的。正是这种客观的学术眼光,造就了今天的史学大家何炳棣。怪不得何炳棣的晚年,除了自己的业师之外,念念不忘的,还有自己的“恩师”郑天挺。

 北大舵手

  对学生,郑天挺不仅仅是一个授业者,在众多受业弟子的眼中,他更像一位慈父。他的弟子们,也是一串熠熠生辉的名字:王永兴、罗荣渠、戴逸……

王永兴生前怀念自己的老师郑天挺,说他“对学生像慈父一般”,罗荣渠的感觉则是郑先生“真正是在关心我们”。这位当代中国现代化理论的开创者如此感叹道:“先生之关心学生,在今天买卖式的教学法中似乎是要绝迹了。”

郑天挺在北大发挥重要作用,是在1933年。那一年旧任北大秘书长辞职。1128,北大浴室突然倒塌,压死学生一人,重伤二人。北大学生不好管,人命关天,向来是学潮多发地的北大,又一次学潮爆发了。

秘书长不可一日无人。秘书长在今天看来是个“官”,但是过去的学者有个“毛病”,不愿当“官”。

郑天挺接过了这个“热山芋”。一接就是17年。老北大的三大建筑:图书馆、地质馆以及灰楼学生宿舍,都是在郑秘书长走马上任后主持兴建的。“七七事变”之后保护师生安全转移、西南联大时期出任联大教务总长、抗战胜利之后返平接管北大、北大1946年复校……北大历史上的每一个关键时刻,都闪现着这位秘书长的身影。

西南联大时期,有个口口相传的谚语:正所长是傅所长,副所长是郑所长。原来,当时的文科研究所的所长是傅斯年,但傅斯年另外担任中研院史语所所长,无暇顾及文科研究所事务,真正的实际工作,是由副所长郑天挺负责的。

前不久辞世的季羡林先生回忆,1946年他到北大任教的时候,北大是真正的精兵简政。只有一个校长,是胡适之先生。校长下面有一个教务长,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,还有一个秘书长,总管学校后勤。

秘书长就是郑天挺。他每天坐镇在一间不过十几平米的办公室,工作是负责六大学院、上万名学生、几千个教员的“吃、喝、拉、撒、睡”。

按理说,这么忙碌的行政工作,脱离教学也情有可原。但是郑天挺不,不管行政任务多重,始终不脱离教学。甚至在后来八十岁高龄之后,还依然坚持。

19481217,北京大学迎来了五十周年校庆纪念,但在紧张时局之下,校长胡适和部分教授已经乘坐飞机赶往南京。五十年大庆,参加人数竟然寥寥,完全不像今日北大校庆如此轰轰烈烈,反倒有几分凄凉的味道。出席师生抚今追昔,感慨非常。

但秘书长郑天挺还在学校,让师生心中多少有了几分主心骨。

那一天,北大学生自治会的代表,感念郑天挺对学生的保护和关爱,特地敬献了红绸锦旗一面,上款书“北大五十周年校庆献给郑秘书长”,锦旗中央四个大字:“北大舵手”,落款是“全体学生敬献”。

在师生的掌声中,郑天挺接受了锦旗,也成为了北大校史上唯一获此殊荣的人物。

人人心中有杆秤,郑天挺获得“北大舵手”的称誉,不单单是对学生慈善和蔼,在历史学家向达以及当时北大一些学术团体写给郑天挺的心中,道出了个中缘由:

“局势骤变以来,全校校务及师生安全端赖钧座筹划保障,辛劳备至。敝会同人兹特谨致慰问之忱。自胡校长南飞后,钧座肩荷益形沉重,敝会同人决尽力支持,俾校务得顺利推进,师生安全能得完全保障也。”

  选择

  胡适在南京天天盼望自己在北平的朋友们。从北平到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飞来,胡适亲自到机场迎接,没有看到老同事兼老朋友郑天挺的身影,胡适心里有一丝丝失望,也有一丝丝惆怅。自此之后,他与这位老友将天隔一方。

在此之前,胡适校长已经做出了选择,那时的大知识分子都已经做出了选者:去台湾、去海外、或者留在大陆。

作为后人,很难推测当时知识分子们内心的境况。但是,郑天挺至少有自己选择走和留的余地。

任继愈提前知道了郑先生的选择,有一次他到办公室去,正遇上郑天挺和别人通电话。电话那边问郑天挺走不走。任继愈记得,郑天挺的口气安详稳定、慢条斯理:“不——走。”

可是别人还不知道。东单练兵场新修了小飞机场,是国民党为了“抢救”教授专门修建的。郑秘书长会不会走呢?这是北平解放前两天北大全校师生最关心的问题。

北大民主墙上贴出的一份谈话记录给出了答案。在那份记录中,郑天挺对去访问他的学生说,他平生注重“敦品”,意即遵守诺言,决不会说不走而又走了。抄写的学生特意把“敦品”二字写得特别大。

这大大的“敦品”二字,像一颗定心丸。安抚了北大师生不安的心。

郑天挺为什么不走?除了舍不得离开中国的土地,他更舍不得北大,自1933年出任秘书长以来,至今已经15年了。15年,他为这所大学付出了太多的努力,投入了太多的心血。

郑天挺没有想到,4年之后,他不得不离开这所他倾注了心血的大学,而且,没有选择走还是留得余地。他的人生下半场,与他奉献了一生中最美年华的北京大学无缘。

较劲?

  19529月上旬,郑天挺来到了南开,任历史系主任兼中国史教研室主任,和他一起到南开的,还有他的老朋友,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雷海宗。雷担任了南开世界史教研室主任。此时,北大、清华、南开又有了一次汇合,不过,这一次汇合,无论是声势还是阵势,都无法与15年那次三校联合相比,但时人还是把南开历史系称为“小西南联大”。郑和雷每人代表了一个学校,想想看,这得是多高的学术地位?

郑天挺的弟子、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教授冯尔康记得,郑天挺一到南开,就发下宏愿:要把阵容并不强大的南开历史系,办成“与国内素享厚望的几间大学的历史系并驾齐驱”。“这是他的原话。”冯尔康说。

哪几间大学?郑天挺没有明说。看看他对当时几个大学历史系的点评,不难看出郑天挺的目标,郑天挺认为:“从历史上看,北大和清华各有自己的长处,譬如清华注意外文,就应该学习;西南联大录取新生是很严的,总得有个高标准,差一点也不行,南开历史系应该有个好的学风。”

耐人寻味,对于自己最为熟悉的北大历史系的长处,郑天挺没有提及。不堪提,不愿提,抑或是提了伤心,还是在未来,南开历史系会把北大历史系赶过去?

熟悉郑天挺的人都知道,他不是个喜欢争长短的人,这一次,郑天挺在和谁争长短?

现在不会有答案了,有的,是由郑天挺奠定的南开史学的风格和影响。据不完全统计,在五十年代,郑天挺在南开历史系开设的课程,竟然有七八门之多。郑天挺讷于言谈,讲课也不生动,还有个很重的口头语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这个”,学生顽皮,有一次特意做了一次统计,一节课下来,郑天挺说了一百多个“这个”。

但是没关系,郑天挺的课学生依旧爱听,有料。不像现在的教授,把自己的著作看的比教学重要,郑天挺却把主要的精力用在了教学上,并且提倡年轻的教师也这样做。

六十年代初,中华书局提议出版郑天挺的文集,被他婉言谢绝;到了1978年,郑天挺的几个弟子商量出版他的文集,他又谢绝了,弟子们据理力争,郑天挺才终于表了态:由你们决定吧,你们认为出文章集有补于事,就由你们编。

弟子满以为老师会保存着自己文章的目录,哪想到去要的时候,郑天挺抱歉地表示,自己从来没有记录过。好一个淡然的郑天挺!

1979年,南开大学历史系从事古代史教学和研究的教师们共同编写了《中国国代史》,在送给郑天挺的书的扉页上写着:敬请郑天挺先生指教。落款:您的学生们。

这不是客套,而是事实。参加编写的人,不是郑天挺的弟子,就是郑天挺的再传弟子。南开历史系已经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,郑天挺就是大树的根。

更让南开大学历史系师生们自豪的是在1980年。那时,改革开放刚起步,学术界乍暖还寒,郑天挺首倡召开大型国际会议。8月,《明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》在南开大学史学系召开,出席的有日本、美国、澳大利亚、瑞士、德国等国家的学者三十多人,国内学者九十多人。看看当时参会者的名单,就可以想见阵容:何炳棣、傅衣凌、王钟翰、任继愈、戴逸、章开沅、铃木中正……

那次会议,是改革开放之初最盛大的国际学术会议。要不是郑天挺敏锐的政治胆识和崇高的学术威望,这样规模的会是不可想象的。南开史学系不再是吴下阿蒙,一下子变得在国际上赫赫有名起来。那一年,郑天挺82岁,含饴弄孙的年纪都过了。淡然的郑天挺有不淡然的一面啊!

  身在南开

在郑天挺后来写的《自传》中,他写到:经过郑重考虑后,我决定不考虑个人的生活极其他方面的变化,愉快地只身来津任教。我知道如果我提出任何要求,会引起许多不同反映的。

《自传》是后来写的,当时的郑天挺,真的“愉快”吗?

郑天挺到南开的时候,如今年近九十的来新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。当时郑天挺是系主任兼中国史教研室主任,来新夏是中国史教研室秘书。两个人每周总有两三次见面的机会。

来新夏老人告诉我:“郑先生到南开来,南开很重视,因为他从北大来的嘛,又曾经是北大的‘当政者’。郑先生这个人,比较深沉,比较含蓄,在我的印象中,他的感情始终没有很明显的变化。”

“他心里怎么想我不清楚,但郑先生不像有的人,到这里不合适,到哪里也不合适。郑先生为人谦虚,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太谦虚了。我们都很尊重他,郑先生对人也很谦和,但是我们觉得和郑先生并不亲近。”来新夏说。评价郑天挺,来新夏用了四个字:“高深莫测”。

来新夏还记得,那时候,一个人生活的郑天挺,常常会和老朋友雷海宗聊天。但是聊什么并不知道。1957年,从清华来的雷海宗被打成了右派,“但是郑先生没有。”

“文革中郑先生当然成了‘牛鬼蛇神’,历史系有五个人挨批斗是最厉害的,郑先生首当其冲,我排在第三个。批斗的方式是南开的创造,叫做‘活体展览’,是个连续的节目,大概持续了半个月。但是即使面对工宣队、红卫兵,郑先生表现得也是那么心平气和,对那些人非常恭顺。”来新夏回忆。

关于那段岁月,来新夏不愿多说:“唉——呀——,都是过去的事情了。”

但郑天挺过去北大的一个老学生的回忆文章的一个细节,可以为郑天挺当时的情况提供一个注脚:“‘十年动乱’期间,我在劳动中听到郑老师因受迫害辞世的消息,深感悲愤。后来才知道是讹传,才转忧为喜。”

那是一段不正常的岁月,正常的岁月呢?仔细考察,郑天挺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化,当时南开历史系系助理魏宏运回忆:“在郑老的心目中,范文澜、翦伯赞、吴晗等马列主义史学家占有崇高的地位。他常常去北京向他们请教讨论。”

意味深长,郑天挺在史学界奠定地位时,魏宏运回忆中的几位史学家才崭露头角,郑天挺在北大身居要职时,他们也不过是北大的后进。郑天挺的老师是黄侃、刘师培这些传统的音韵考据大师,从传统学术到新的治学方法,这个弯,郑天挺是怎么转过来的?

但是,“郑先生从来没有抱怨过。”来新夏说,“我和他共事那么多年,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一句抱怨的话。”

“但郑先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,他是隐忍不发。”来新夏又说。

“对于郑先生的委屈,郑家的子女从来不讲。”南开很多的人告诉我说。

一个不大为人所知的信息是,郑天挺与梁漱溟,是表兄弟。郑早年丧夫,由表舅梁巨川先生监护,和表兄梁漱溟一起长大。如果说1952年“愉快”接受“奉调”是性格使然,那么,之后的“隐忍不发”,难道一点没有受到梁漱溟事件的影响?

  学术的力量

  郑天挺没有想到,在自己的晚年,竟然又遭遇了学术与政治的对决。

1980812,史学会重建会议在北京市京西宾馆举行。大会代表有160多人,在酝酿领导集体即史学会理事时,邓广铭等人提出郑天挺是最好的人选。确实,无论是学术威望还是学术地位,郑天挺都是众望所归。

但是,“长身玉立”的史学家、中科院院士刘大年忽然在前排起立,力排众议,说只有张友渔先生可以胜任。

“大概因为这一组织将有国际活动,故党领导要用张友渔挂头牌,刘则受命促成之。”一位当年的会议参加者分析。

时代在进步,最后全会实行民主无记名投票的结果,郑天挺一人获125票,以最高票被选为史学会理事。之后又从15名理事中选出5名主席团,郑天挺身列其中,另外四位分别是周谷城、白寿彝、刘大年、邓广铭。

198112月,郑天挺走完了他的一生。南开没有忘记他,郑天挺的九十冥寿、百年诞辰,南开都举行了隆重的纪念。但是在大众层面,这位明清史大家却一直名声不彰、渐行渐远。

今年,如果郑天挺还活着,整整110岁。918,南开大学为他召开了纪念会,国内史学界二百多名精英云集天津。

在南开任教的郑天挺的儿子郑克晟继承了父亲的低调,没有参加。“我不愿让别人说我为父亲争什么。”一位和郑克晟熟识的人这样转述他的话。郑的另一个儿子郑克扬参加了会议,发言只有短短的一分钟,向南开大学致谢,向与会人员致谢。

“他们都颇有乃父之风。”有人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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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远

陈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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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远:现居北京,多年进行民国史研究。文章散见于《南方都市报》、《温故》、《财经网》、《凤凰周刊》、《随笔》、《南方周末》,并数次被《新华文摘》转载,作品被多家选本选录。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:《被忽略的大师——李宗吾传》、《道器之辨》《逝者如斯未尝往》、《正说李宗吾》(台湾秀威)、《逝去的大学》(编著)、《斯人不在》(编著)。2008年5月至香港中文大学做短期访问研究。博客文章不加注明者均为作者原创,未经本人许可,请勿转载,转载请联系本人:fengmanxiu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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