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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知识分子的歧路

陈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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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1949年后中国史学中农民战争史这个领域的“拓荒者”,赵俪生有两个故事意味深长。

其一缘自于谢泳先生的发问:杨联陞为什么生气?尽管这段故事几成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段公案,但是为了叙述的完整性,还是有必要略加叙述:一九八七年四月,赵俪生在美国哈佛大学访问遇到困难,想到他在清华时期大他一级的同学杨联陞。赵打电话向杨求助,却遭到杨一番劈头盖脸的指责。这段经历,在赵俪生的访美日记中有活灵活现的叙述,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阅读。

谢文发表之后,与杨联陞同时代的史学家周一良撰文为杨辩护,之后又有韩石山撰文重新审视杨赵案,认定赵俪生的日记属于事后补记,在细节之处存在出入。相对来说,我倾向认同韩先生的审定,但是,这样的事实认定,不影响我也比较认同谢泳先生关于当年清华学生左右的分析。这则故事,参照另外一条对比阅读,便显得意味深长。

在一二九后期,蒋南翔有一次找赵俪生谈话:“你人很诚实,在搏斗中表现英勇,这说明你革命热情很充沛,但是革命热情是多变的,它还需要组织的保证。”

那时,蒋南翔已经担任了三年清华大学党支部书记,赵俪生明白,这是同学在启发自己入党。当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,赵俪生找到蒋南翔,答复说:

“我读列宁的《传》,读到马尔托夫的事。马尔托夫主张,有些知识分子可以邀请到党内来做党的贵宾,而不需要他们遵守什么组织性、纪律性。列宁狠狠地批判了马尔托夫。马尔托夫是孟什维克,当时肃反,'契卡'已经把马尔托夫列入被肃的黑名单了,列宁却弄来一张车票叫女秘书送去,让马赶快逃往西欧。事后,列宁想起马尔托夫说,多么精致的知识分子呀。我读过后,不知道为什么,我感到我自己有点像马尔托夫。我走不成布尔什维克的道路,我受不了严格的组织性和纪律性。我愿意做一个全心全意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,同时是一个自由主义者。”

据赵俪生回忆,“从那以后,蒋南翔再不来找我了”。

赵俪生、王瑶、蒋南翔、韦君宜、杨联陞这一批知识分子,大致成长在同一时代,但是彼此的道路却大相径庭:像杨联陞,对当时的政治时局不是太关心,保持专心读书的状态,1949年之后去了美国,一直过着学者的日子,并在专业领域内取得了令人难以企及的成就,这是一类。而赵俪生、王瑶、蒋南翔、韦君宜则对当时的政治时局抱有自己的看法并怀有热情,在一二九运动中,均有不同的表现,可以统称为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,这一概念,最早由何家栋先生提出,并受到学界重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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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细究起来,在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中,又可作细致划分。

赵俪生晚年回忆:我和我的许多同学走的道路,并不完全相同。他们是拿革命热情在搏斗中经受考验,从而产生了参加组织的要求;又在组织中经受考验,逐渐成为组织中低层的和高层的头头,后来成为大人物的。

比如前面说过的蒋南翔,便属此类。蒋南翔在1949年后先后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和教育部长,1949年之后的教育走向,与其关联莫大,不过,那属于另外一个话题,在此不论。

赵俪生则属于另外一种典型。

赵俪生在清华读书时,正值他的青年时期,那一时期也是清华最好的时期,教授治校的制度在梅贻琦的执掌之下得以确立,学术空气自由而又浓郁。一大批现在看来是老辈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正当年,在清华园里传播欧风西雨。

按理说,像赵俪生这样的读书种子,应该很容易沿着正常的道路成长为纯正的学者。但是赵俪生后来的道路并不是那样,而是经历一番周折,除了个人气质的原因外,还跟时代有很大关系。

也是在赵俪生读书时期,正是在那样自由的环境里,共产主义和马克思学说传播到了清华大学,学生运动也开始蓬勃发展。据赵俪生回忆,在当时的同学当中,已经分左中右三派,而且,在当时,清华大学里面已经出现了革命组织。之后他所经历的一二九运动,便是在革命组织的主导下发起。

在清华的校园里,赵俪生受当时那些教授们的影响并不大,这从他在后来撰写的回忆录中对当年教授的臧否中可以看的出来,比如说俞平伯和冯友兰、再比如说刘崇(左金右宏  请拼字)和雷海宗。晚年的赵俪生月旦起这些老师来,依然老大不客气,与其它清华同侪对于师长的回忆颇为不同。

我们固然可以说这是因为赵俪生的快言快语,但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赵俪生当时的思想倾向。当时赵俪生比较亲近的老师是闻一多和张申府。闻一多当时的激进和左倾众所周知,张申府也是如此。

在赵俪生的回忆录中对张申府有单篇的的叙述,可以看出赵俪生的人生轨迹依稀有其内在逻辑。尽管当时不知道张申府是周恩来和朱德的入党介绍人,尽管不知道张申府是一二九运动的清华幕后指导人,但有一点,赵俪生是知道的,那就是张申府喜欢借用逻辑讲坛作为他评论政治、宣传反蒋观点的场所,这些在赵俪生看来,具有“吸引群众的最大魅力”。

转眼间15年过去,这对师生再次见面已经是1949年,“当年那么勇敢斗争过的”张申府,成了靠读《麻衣相书》过日子的图书管理员,而赵俪生对于乃师关于“划江而治”的议论,也只是“隐约听说”,其之后的背景,反倒是后来听作为后备的研究者舒衡哲(王瑶的研究生)说起的。

这种反差,正好可以说明赵俪生对于政治热衷,但是又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定距离,也正因为如此,他的切身介入不像蒋南翔、韦君宜那些同学那么深。

考察赵俪生与张申府两次见面之间15年的时间里,赵俪生过的基本上是一个左翼知识分子的生活,与之接触的,也大多左翼知识分子,比如叶圣陶、郑振铎、范文澜,在回忆起这些人物时,赵俪生的笔触,很温馨。

基本上,赵俪生在回忆从清华求学到1949年这一段时间的文化人时,对左翼人士大多好评,对那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长辈则多有褒贬。

这一情况在1949年之后,在延续的同时也发生了些略微的改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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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9年之后,赵俪生大致过的是知识分子的生活,从中国科学院编译处到东北师范大学和山东大学,再到在兰州大学终老,莫不如此。这一时期与之有来往的知识分子,基本上也都是左派知识分子,比如说艾思奇、华岗,赵俪生对于他们的回忆,也都包含深情。

不同的是,这一时期内,赵俪生也与两位左派知识分子发生了冲突,一位是郭沫若,一位是成仿吾。没有看到对方对于彼此冲突的记录,所以不好评判。之所以这样说,恰如文章开端所提到的那桩公案,赵俪生在晚年撰写的回忆录,很多属于事后追忆,在细节之处难免有出入的地方。王家范说:解放前,中国高等学府历史课讲得最好的是钱穆;解放后,则首推赵俪生。钱穆讲课如何,不曾得见,不得而知,但据赵俪生的学生金雁的说法:赵先生口才极好,讲课精彩极了。喜欢从史料出发的人,对于口才好的人的说法存在一种天然的警惕性。

扯远了,再回到赵俪生身上,在非正常的年代里,赵俪生这样一位典型的左派学者,也被打成右派,真是见证了“知识越多越反动”这句名言。

其实,在知识分子当中,赵俪生在五十年代较早地认同新意识形态,并为新意识形态的建立起了很大作用,他关于中国农民战争和土地制度的研究,都是新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。在1949年前后形成的马克思主义新史学体系中,赵俪生也是贡献最大者之一。向达先生曾不无讽刺地称当时的新史学为“五朵金花”,即主要讨论古史分期、农民战争、土地制度、民族关系与民族融合、资本主义萌芽这五大问题。而赵对其中三朵“金花”都有很大贡献:对农民战争史他有公认的筚路蓝缕之功,土地制度史他建立了自己的研究体系,第三朵即“古史分期”和社会性质讨论他也是其中“魏晋封建论”一派的重要学者之一。

众所周知,古史分期是几乎所有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都曾经卷入的一场大讨论,最后由郭沫若定于一尊。赵俪生与郭沫若的冲突,不知是否存在“同行是冤家”的评论。

最近,赵俪生的回忆录再版,赵俪生再次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,有人把赵俪生说成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,这是不太确切的。关于赵俪生,还是他初到延安时的一句概括的好:

我基本上是一个懦弱的人,一个不富于勇敢气质的人。碰见斗争,我不是凑上去,而是躲在一边。虽然我对政治不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,但最终还应当是一个文化人,而不是什么政治家。我们已经信仰了马克思主义,这一点是不变的,像封建社会的女人嫁了丈夫一样,‘妾心古井水’。但我们不一定在这么集中的场合里搞,我们可以到松散一点的场合去搞。并且,我是一个先天地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人,平生最不喜欢开会、听报告、服从组织分配,等等。像我这样的人,在延安呆下去,会有什么好下场呢?

具有自由主义气质不能等同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,终其一生,赵俪生身上不曾变的,还是“信仰了马克思主义”。他没有像韦君宜那样在延安待下去,或许,这是一二九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另一条歧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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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远

陈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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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远:现居北京,多年进行民国史研究。文章散见于《南方都市报》、《温故》、《财经网》、《凤凰周刊》、《随笔》、《南方周末》,并数次被《新华文摘》转载,作品被多家选本选录。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:《被忽略的大师——李宗吾传》、《道器之辨》《逝者如斯未尝往》、《正说李宗吾》(台湾秀威)、《逝去的大学》(编著)、《斯人不在》(编著)。2008年5月至香港中文大学做短期访问研究。博客文章不加注明者均为作者原创,未经本人许可,请勿转载,转载请联系本人:fengmanxiu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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